「當台灣今日能以一個現代社會的樣貌向前推進,請別忘記,那是因為許多失竊的人生靜靜地躺在幽暗的歷史隧道裡。」 -- 《第三人》
【關於道歉的方式】光說Sorry還不夠
美國導演薛尼波拉克在一九七四年拍了一部關於日本黑道的片子《高手》,裡面的黑道人物表達歉意的方式就是把自己的尾指切下來,包在漂亮的手巾裡,當作禮物送給對方。波拉克說,他為這種儀式所著迷,因為西方人的邏輯是,我都說對不起了,你還要怎樣,但,在日本黑道文化中,口頭道歉卻不夠,真心誠意的道歉是要親身體驗對方所經歷的痛苦,因此,適度傷害自己的肉體才能完滿對方的遺憾。於是,片尾,一個美國角色亦有樣學樣,把自己的小指忍痛剁下,送給他深深致歉的日本人對象。
2008年二月13號,新官上任的澳洲總理陸克文含著淚光,代表政府在國會為了歷屆政府所實施的原住民同化政策,向「失竊的世代」鄭重道歉。
澳洲,當初被白人當作一塊荒無人煙的原始土地而登陸。從一八八○年到一九六○年,尤以廿世紀的卅年代為甚,無數的澳洲原住民孩子被政府從他們父母身邊帶走,送進孤兒院或寄養於白人家庭。這項政策乃包含在一大套國家方案,目的為了打造一個統一的國家身分,原住民文化被認定是一個遲早必須消失於白人主流文化的次等文化,他們的孩子於是成了「失竊的世代」。
迄今,澳洲原住民仍然生活在社會的邊緣,貧窮程度恍如第三世界貧民,平均壽命不超過五十歲,像樣的土地不曾歸還一吋,白人政府還在他們僅有的荒漠圈地上試射核彈,連聲招呼都不打。也因此,數十年來一直為了原住民族群發聲不遺餘力的澳洲記者John Pilger要求所有人抵制這個「道歉日」。他批評,白澳政府應該將原住民當作一個完整的國族,平等互簽協議,且擬定政策,幫助原住民脫離貧窮。
讓白人把土地權全面交還原住民,大概就相當於波拉克所驚迷的切指儀式,聽在白澳政府的耳裡可能不太實際。然而,如果不切指,如何顯現誠意,是澳洲政府接下來必須規劃的步驟。同時,承認原住民在白人抵達之前就存在的事實,將重新挑戰兩百年來澳洲所致力建造的白人國家身分,歷史必須改寫。關於澳洲原住民的討論,其實是一場何謂「澳洲人」的激辯,如同台灣社會一直不能脫身的文化風暴。
作為台灣人,我一直都認為這種身分認同危機是件好事,怕就怕有個偉大的文化定論,把一個不過是護照和賦稅的法律層次升等成抽象的道德緊箍咒,隨便一個咒語,就弄得大家都頭痛。認同是一種自由,同化是一種選擇,沒有哪一套文化價值擁有不容挑戰的基因優勢,可以恣意踐踏其他文化演化的歷史機會。
但是,當所有人認為應該把歷史的結果當作一個既成事實來接受,因此要讓過去就這麼過去,這又是一個道德的陷阱。容忍應該擺在未來,而不是過去。如果不對歷史有個清醒犀利的理解與批判,未來的容忍將失去積極的社會意義。
當二二八紀念日又將來臨,因為台灣近幾年淹沒在選舉語言裡,人們容易將那段史實斥之為陳說,而輕忽歷史的重量。一黨專政時代的白色恐怖不僅是二二八事件的省籍衝突,還包括對左派知識分子、共黨同情者、民主異議人士的普遍壓迫。年輕一代需要回顧歷史,不是為了幫誰切小指,而是為了確保不遺失自己的未來。
我們選擇記憶,因為那是我們的集體故事。當台灣今日能以一個現代社會的樣貌向前推進,請別忘記,那是因為許多失竊的人生靜靜地躺在幽暗的歷史隧道裡。
--摘錄於《第三人》一書第243-245頁